月球正以每年四公分的速度逐漸遠離地球。

     就像萍水相逢的路人或人生路上的親友與伴侶,總有一天也會無聲無息撒手離開一樣。

 

 

     自國中開始斷斷續續聽聞周遭人們殞落的消息、參與他們人生的終點儀式。外公、嬸嬸、阿公、表姊的阿嬤均曾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時間軸,即使現今在記憶裡已然逐漸模糊。

     這種事,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習慣的;畢竟出生而後殞落,一生僅只一次。

     而靜靜選在這個新年過後離開的,是阿嬤。

 

 

     一個月喪事下來,接待前來慰問的親戚朋友們所說的話差不多都能倒背如流。

     媽媽一邊說著阿嬤生前如何被阿公疼著、只有過世前這一個月最為辛苦,一邊將阿嬤調皮搞怪的表情照片擺出來;客人們拈香祭拜,在簇簇蘭花的圍擁下靜靜聽著,偶然穿插對於阿嬤拼過年活到95歲的讚嘆,像聽著一場事不關己的說書。

     來來去去、奉茶記帳、燒金摺蓮、寒暄鞠謝。忙得沒有時間懷念感傷。

     所以我默默回想著的事情總是停留在阿嬤離去的那天,我搭上往水里的火車與同學會面十分鐘又連忙搭上回程火車趕回醫院;如果當初沒有選擇搭車,我會有更多時間—四個小時吧—在阿嬤離去前好好看著她、握著她的手。

     下午兩點之前我記得的是自己彷彿患了強迫症般,想著阿公就要來接妳了,想著玻璃窗外的暖陽隱隱約約凝聚成阿公生前的樣子。

     然後想起小時候阿嬤總是帶著我玩的那顆粉紅色皮球—雖然總是因為漏氣軟趴趴的拍彈不起來。

     想起阿嬤總是忘記先幫我穿內褲再穿外褲的哭笑不得往事。

     想起阿嬤發現自己用紗門夾到小孫女的手指時驚慌的模樣。

     想起阿嬤總是喜歡晃進書房來鼓勵我努力用功的那些時光。

     想起錯把砂糖當成鹽加下去調味的高麗菜、老是忘記關的瓦斯、被電磁爐燒乾冒出難聞焦味的大麵羹。

     想起拍拍手打鐵哥的頑童遊戲、比手劃腳逗阿嬤開心、還有親臉頰親到口水糊滿臉的日子。


 

     強制打氧氣到肺部的機器忽然沒了聲音,然後是血壓直落,心跳逐漸歸零。

     一切都顯得安靜而專注,我甚至覺得那雙茫然放大的灰白眼睛該是看到了圍繞在病床旁孫兒女們頭上的幻影。

     漸漸,那一瞬的光芒就消失在醫護人員確認死亡時間、換衣出院回老家進冰櫃的程序之中。

 

 

     之後的日子總在摺蓮花、拜拜燒紙錢、做七誦經、與親戚一同在靈堂後方用餐中度過。而我受了爸爸的要求,開始著手進行告別式PPT的製作—為了呈現阿嬤漫漫一生中與我們共享的片段回憶。

     越是看著過去的相片,便越是沒有勇氣揭開冰櫃旁的簾幕。

     事實是到了告別式前一天,退完冰畫完妝穿好壽衣後,我真的覺得阿嬤一點都不像她生前的樣子。

     我想那是因為我僅僅記住了她靈魂被接走的那一刻,而之後一切都相對恍惚了吧。導致我彷彿從告別式當天才大夢初醒,即使在儀式上觀看自己早已修改過無數次的PPT畫面、聆聽不知幾遍舒緩如和煦春光的提琴配樂當下,眼淚仍是無法控制地往下掉。

 

 

     火化後的光景自然不用說,呈現了比畫妝完後更大的反差。灰灰白白的頭骨只一瞬就被密封的骨灰盒蓋掩住,在細密鈸聲與眾親戚浩浩蕩蕩促擁之下入塔。

     站在塔外燻著燒金的熱風時,我開始想像自己清明節時和爸媽一同將阿公阿嬤的龕打開,奉上他們愛吃的肥豬肉爌皇帝豆,看著罈上的照片微笑、各懷思緒祈求幸福。

     師姐說,向阿嬤骨灰罈鞠躬後就走出殿堂不要回頭。

     於是我鞠躬時深深看進照片上的阿嬤眼裡,香煙繚繞身畔。

     淡淡笑開說,等到清明我再來看妳,阿嬤。

 

 

     怔忡了一假期,尾聲時驀地迎來了春饗。

     柳陽居附近的櫻花開得爛漫,若能回來散散步想必很舒服吧。

 

 

     以上。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noixnoir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